我们从尘土中来,又将回到尘土中去。这乃是万物归一的象征,……我们互相区别之差异,恰如两颗沙粒之间的差异。
——塔皮埃斯《墙,作为艺术的表现形式》
上帝造人时,按照自己的形象用地上的沙土造了有血有肉的人类。后来,人类偷吃了禁果,欲望开始膨胀起来,当他们发现神都拥有贵重的金子,且倍加珍惜,而人类却没有,人甚至不如金子珍贵,意识到了自己的卑微,于是就指责上帝为什么不把它们变成金子。上帝无可奈何,将他们驱逐出了伊甸园。在人间,人类为了像神一样高贵,便开始出卖灵魂和肉体以换取金子。然而有一天,人类为贪图更多的金子而被点石成金者变成金子时,他们却失去了生命,再次变成了沙土混杂在河流的泥沙之中,孰不知其实金子也是一堆沙土。
这是一个浮躁的世界,金钱的世界,异化的世界,人类的欲望变得越发不可收拾。为了拥有更多的“金子”,人类的生活变得愈加无序和现实。艺术也是一样,艺术家们都希望自己被镀上一层金箔,幻想着变成金子,或被戴上“神”的桂冠,俨然一副穿新衣的皇帝般模样。即使变不成金子,成不了神,也要为金子拼得死去活来,道德、信仰、生命、艺术、灵魂全部可以出卖。于是,在这个异化的世界上,在这个所谓的“艺术市场”上,我们只能听见不断重复的两个字:卖了!卖了!
但据我所知,有一位画家却对“卖”不怎么感兴趣,因为他对金子不感兴趣。他只对沙土感兴趣,于是,他画墙,由沙土筑成的墙,还有普普通通的门窗,看起来平淡无奇,甚至省略了绘画赖以成功的“绘画性”。看他的画,总觉得像一个泥瓦匠用铲子撮起一堆沙土在一个凹凸不平的表面抹来抹去,刮来刮去;又像一个油工醮着涂料在一面墙上涂来涂去,偶尔遇上门窗才仔细的分出它们的界限,横平竖直,认真而又固执地连窗子上的每根窗框和铁网都不放过;而所用的颜料,则如浆糊一般搅合在一起,混混浊浊,灰暗苍白,似乎没有任何生气。在艺术都拼命地利用各种手段来吸引观众眼球,并极力地引导观众积极参与的当下,这样的绘画,似乎无法引起人们的瞩目和兴趣,甚至在有意拒绝和排斥任何可能的欣赏和评论。那些单调的墙面、粗糙的肌理、紧闭的门窗和铁网,把我们完全挡在了画面之外,让我们感到非常的陌生和疏远。
然而,我凝视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神秘感向我袭来:为什么沙土如此固执地堆积上去?为什么门窗如此地紧闭?为什么透过玻璃和铁网我们依然无法看清后面的事物?这由沙土筑成的墙及其派生物的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尽管根据画面上的结构和色彩还能分辨出某种形式和意味:郁特里罗的忧郁,蒙德里安的秩序,莫兰迪的朴素与冷峻以及塔皮埃斯消逝的光阴和沉寂。然而,我还是无法给予它们一个明确的意义和答案。这使我忽然想起了我旅行欧洲时的感受:在普拉多美术馆,尽管我知道委拉斯凯支是如何忠实于自己的视觉感受,也知道戈雅为什么给裸体的玛哈穿上了衣服,然而,面对西方艺术大师们的作品中所蕴含的意义和背景,就像面对一堵堵墙,我几乎还是被自己的浅薄和无知所击垮。我忽然意识到,站在这些作品前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亦如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围着的墙,墙里面的东西不是一个匆匆过客所能领悟、感受并产生共鸣的。
如今,这墙再一次实实在在地摆在了我的面前,它是真实的,又是神秘的。这迫使我更加渴望能够找到破解它们的途径,以便能够理解这些墙及其派生物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东西。因为,“即使是处理最简单的形象,我也感到必须给这些作品打上人的标记”(塔皮埃斯)。它们不应该被仅仅看成是造型上的简单组合,不应该把它看成一个无所谓的借口甚至类似泥瓦匠般的手艺。我长久的凝视,这些墙忽然在我的意识中,神奇地、若是若非地、时隐时显地触发了我对生命和事物的联想,一个比原有画幅中的物质内容的限域宽广得多的空间慢慢地展开。我看到了成千上万的沙土在这些墙上凝聚,一个全新的景象在我眼中呈现,似乎在向我启迪事物最细微的真理和本质,暗示着无尽陌生的分子结构和组合、微粒现象,微观图景、甚至宇宙银河——一个人类诞生之初的世界,敦促我去寻觅艺术、人性中最纯、最本质的要素!。 “那是尘,‘……同其尘,是谓玄同’(老子《道德经》),沙土的象征;我们从尘土中来,又将回到尘土中去,这也是万物归一的象征;人们发现,我们互相区别之差异,恰如两颗沙粒之间的差异。”塔皮埃斯这段精彩的话语再次回响在我的耳畔。
墙,常常是画家们所钟爱的题材。在旅行中,一面破旧的墙常常引起画家们驻足观看,它丰富的肌理、偶发的多种图形很容易让艺术家们产生造型上的想象。而建筑中的墙及其派生物,往往与一个国家的兴衰、战争、新旧更迭、拆除与建设等事件相关联。特别是那些老房子和古迹,因为人类居住其间所发生的诸多往事很容易触及人的情感。墙,总是被艺术家们赋予丰富的含义。古希腊雅典卫城那惨白的残墙断壁,不仅象征着她已逝去了的辉煌,也诉说着她一再被剥蚀的历史;中国的紫禁城的红色围墙、大殿的外墙及其门窗,不仅是封建皇权的体现,也象征着后宫深闺寂寞的幽禁生活。还有许多不同墙,如监狱的墙、教堂的墙、学校的墙……,无不诉说着人们不尽的故事,欢乐与悲伤、希望和绝望。正如塔皮埃斯所说:“从这些墙及其派生物的形象中,能生出多少暗示啊!隔绝、幽居、哀歌的墙,时间运行的见证;或平滑、宁静、素白的表面,或扭曲、苍老、腐朽的表面;人类的什物、自然的印记,斗争、破坏、灾难或是建设;爱、痛苦、厌倦、混乱的碎屑、废墟,还有浪漫的幻想、美丽的风景……”。
然而,田卫平的“欧洲表情”描绘的仅仅是一些最普通的民居的外墙片断,单纯而又平凡,似乎很难让人产生那么多的联想。那苍白的表面、紧闭的门窗是否意味着他在回避着什么,或是在掩饰着某种无法达成的愿望?亦如我在欧洲旅行时的感受:那墙里面的事物不是一个匆匆过客所能领悟、感受并产生共鸣的。也许是,也许不是。但通过这些墙及其派生物,我体会到了一种境界,一种“禅”境。
当一个人拒斥尘世的喧嚣,关照内心与生命的自然节律时,他所做的事情就是“禅”!亦如禅宗的创始人,自称“壁观婆罗门”的菩提达摩面壁十年的成佛之路。事实上,在中国的早期艺术中已准确界定了这种暗涌于作者心灵中的因素与情感,那就是:寂、静、情趣、幽玄……。当人处于这种“禅”境中,人的身心已全部的解脱,一切世俗杂尘均已消失,达到了所谓“明明德”的境界。此时,人的血肉之躯因对内心的关照、生命的体验已幻化为事物最基本的单子、普遍化了的物质以及土元素的肯定与增值;是对宇宙主题的沉思,静观大地、岩浆、溶岩、尘灰的冥想——那便是尘,便是沙土,便是人本质的回归——我们从尘土中来,又将回到尘土中去,那是万物归一的象征,是人与上帝所达成的和解!于是,沙土幻化成了墙,人亦得到了升华与超脱。
这一面面墙无异于被作者竖起的一座座人之本性的丰碑!于是,这平凡的墙及其派生物,在我眼中傲然地上升到了我最珍视的哲学和智慧的高度!同时也是一种面对当今世风日下、人心躁动的一种反拨,是对金子的漠视,对世俗功利的冷淡,对不公的沉默。在当下拜金主义横行的时候,当躁动与喧嚣充斥文化艺术的各个领域的时候,我们是否能够静下心来去寻觅一下艺术最纯、最本质的东西,关注一下自己的灵魂和人的本质呢?不过,值得安慰的是,至少还有像田卫平这样的画家还没有失去人性中最宝贵的东西——对生命的体验和超脱。尽管这些墙及其派生物似乎不符合我们的审美惯性的轨迹,不足以引发我们如此多的想象,但一个画面,一笔颜色,一条线,足矣!即便它看起来只是一堆沙土。 未必所有的感动都充满激情,未必所有的美妙音乐都气势磅礴,未必所有的呐喊都震耳欲聋。这就是“大象无形,大音稀声,大智若愚”的境界,是“禅”的境界,也是“佛”的境界!承认自己是沙土而不是金子,未必是坏事。就像我们开头讲的那个创世的故事,人类只有这样才能与神平等,才能像神一样高贵,才能达成与上帝最终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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